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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孤岛

 
来源:长江流域资源与环境 栏目:期刊导读 时间:2021-04-01
 
我是从长江下游的某一段江面飞过去的。 江面辽阔,一眼望不到岸。秋风习习,裹挟着江水的阵阵凉意。远望不见船和人,近也看不到人和船。站在这条突突突喘着粗气的机帆船上,面对如此浩淼辽阔的江面,一切显得那么渺小,渺小得像小时候折的纸船孤独地游荡在阔大的脸盆里面。人也变得渺小起来,从坚硬的甲板向天空眺望,猛然看见一只无名的翔鸟从头顶飞去,便狭隘地感到自己如同这鸟儿荡然地从江面上飞过去,飞向了那座熟悉而陌生的孤岛。 这是第几次登上孤岛,我已记不清楚了。只隐隐地记得,十年前我曾随一群文友初次登上岛来,满眼见到的是一栋栋用圆圈标记的“拆”字房屋,一排排修长的落叶水杉树,一棵棵匍匐在地的低矮蕨类植物。很少见到岛上居民,一切显得那样安静和阖然。仿佛是一群贸然的“入侵者”,我们肆意地行走在被雨水浸润过的沟叉边、陡坡上、树林间,驶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境地。 此次,我选择了一个人去岛上。这样的选择,我更多地是带着探究意味去接近孤岛。像作家安逸的《孤独是一座岛》中所写,“每一颗孤独的心,都是一座遗世独立的岛屿,等待着一个跋涉而至的灵魂。”“岛”作为这块四面环水的陆地,焕发出一些迷离神秘、原始朴素的色彩,诱发我强烈地想去嗅一嗅它的气味。 我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美剧《迷失》,讲述的是一艘飞机坠落在太平洋岛屿之后,引发一系列夹杂在过去与现在与未来之间产生的情感纠纷、人性交织以及一些科幻色彩的剧情。剧中充斥着野兽的掠夺、惊悚的谋杀、爱与恨的纠结等等,让孤岛赋予了众多的俗世元素和变幻莫测的意味。 此刻,我所面对的孤岛却是那样自然而真实,既没有神奇迷幻的传说,也没有众多纷纭的剧情。不管世事如何变化,它就是那样客观真实地依偎在长江奔涌不息的浪涛之中,孤独而坚定地做着“江心岛”。它的存在就是一座岛。 江水滔滔。 孤岛依然。 岛的名字叫集成岛,距华容县城五十公里许,像在长江流域中嵌入的一个楔子,它的历史与未来都融合在江水涨落之间,它的隆起与收缩都因长江流域的改变而变化着。 县水利志记载着:集成垸,位于华容县东北长江车湾裁弯之新江北岸,形如履迹。南临新江,北环故道。故道上下口淤塞,已陆连监利。 集成岛的前身即是集成垸。湘北称垸之所皆是围水而成,集成垸是围长江水而成的,是长江故道改道形成的陆地。史料记载,一七七五年原集成乡修建“合成垸”,从此掀开了以江为食和饱受水患困扰的抗争史。道光十一年,溃白沙洲、韩家和吴家大围;光绪三十四年,溃刘家垸;一九四八年,溃谢家码头;一九四九年,溃邬家祠堂……特别是一九九八年湘北地区遭遇特大洪灾,华容县只能泄洪避灾,集成垸全境成泄洪之所,垸民无奈举家全部搬迁,分散安置在县域其他乡镇。至此,集成垸不复存在,俨然成为一座独立于长江之中的孤岛。 但垸民中的极少数居民颇怀古旧之情,待水退之后,又复返岛上。再加上岛已具天然湿地之势,适合芦苇之类的植物生长,人工繁殖之后,岛已成大片芦苇茂盛生长区域,县政府遂基于多种因素考虑,建立了专门的管委会和湿地保护局维护岛域治理。所以,这一块空旷而孤独的土地,还是在县境之中独立而有秩序地存在着。只是些许居民反复劝说仍没有离岛的意愿,而至今尚无大水袭击此地之险。居者自居,外来者无意,自居者已习惯老旧的生活状态,形成了现今自然而然的生活境况。 接我上岛的是一个有些年岁的大姐。大姐生活在岛对面的江岸,原本是岛上的居住者。溃垸后,大姐就地安排在江对岸居住,承包着长江摆渡的经营。当我看到大姐时,她正从江岸过来,江风在她的脸上镌刻下鲜明的印记——黧黑而瘦削的面容,一条条褶皱刀刻般从她的脸上纵横穿插而过,说话间,空枯的眼神不时会迎风闪烁。她领着我从沙地沿着江堤彳亍而行,刚下过雨的江岸上满是盛满牛脚板印大小的水窟窿。我问她,每天要摆渡几次?她说,每天上岛和出岛的人很少,也就十来个。她基本上是上下午各摆渡两次,其余时间将机帆船泊在江两岸,除非遇有包船之时,一般很少有独自涉江者,而且过江者是熟人居多。再问她,这样的生活维持得下去吗?她一脸上木然地说,六十多岁的人干不了别的,这里又没什么农活可干,她和儿子两个人摆渡,生活还是勉强能应付过去的。说完,她站在甲板上松开泊绳,儿子稳稳地坐在驾驶舱里,她挥动一面鲜红的小旗,船听话似地调转船头向对岸驶去。 上岸后,我尽量放慢脚步,走向临岸堤的一所房子。房子是一个小卖铺,门口坐着三个五十岁光景的汉子在打纸牌。我走进屋内,一个“7”形的柜台里摆放着香烟、方便面、饼干之类的货物。问有矿泉水吗?一个老妪将我带进里屋从一个盒子里摸出一瓶矿泉水,嘞,只有怡宝。 沿着入岛的小路前行,眼前是间隔的老房子,其间许多已是破败多年,一些屋顶已经掀开,或是只剩下一面残墙,又没有倒掉,窃窃地偎依在沟叉边、残田旁,或是突兀地矗立在一排瘦长的水杉树前面。几间完好的红砖瓦房里倒是住了几户人家,一辆斑驳的自行车随意地靠倒在墙角,有几只鸡正从禾场上向屋后跑去。屋内陈设极为普通,昏黄的阳光下,四方桌、蛇皮袋、打鱼的网罩默然地停伫在那里。门外,一个老娭毑正在墙角纳鞋底,从她的身旁走过,她不抬头,依旧默默地将针线从鞋底穿进来又穿出去。 在沟渠边上坡处,我突然看到一个裹着花布巾头顶戴着竹斗笠的中年妇女赶着一群羊下坡去。慢悠悠而过的羊群,丝毫不受外来者的惊扰,径直从我面前经过。牧羊的妇女拿着扬鞭作势要驱赶跑偏的那只羊,羊似乎收到了讯息,赶紧回到正途上来。这是一副多么美好的生活景象啊!我想,只有内心安静生活的人才会享受这般寂静,这种安静场所不是我等裹挟着满身世俗尘土味的人能够享用的。在这个世间上,抛去物欲的焦躁、俗世的缠绕,保持从从容容、安安静静、顺其自然的生活状况其实是一种超脱而美好的境界。 说是孤岛,其实也不是那么“孤”,毕竟有少许人生活于此,只是偌大的三十多平方公里境地,每天仅穿插游走着这少量的人,岛还是有些“孤”的。我满眼所见皆是绿色,到处都是树丛和其他一些不知名字的植物。据有人统计此岛上的植物种类竟有万种之多,究其因是因为此为湿地,适合多种植物生长。 岛上的植物除了当初植下的水杉、杨柳之类外,大多是无以名状的匍匐类植物,属蕨类科。长的扁的椭圆的叶子,蜿蜒曲直的根茎,随性地蔓延在土洼坡林间,有的地方颇有些阵势,绵延成一片汪洋的绿色,用脚漫过去须踩出一条小径来。我无意破坏这些天然的景象,只是绕着绿地走开,俯身下去,一溜儿散开的秋菊绽放出小骨朵,煞是耀眼。那些树并没有脱落出季节的特性,还是一个劲地展露出绿意盎然的景象。走在岛上,一年四季恍若行进在春天里,阳光从树林间斜斜地照射下来,铺洒在植物周身上,阳光的美好一览无余地优雅呈现出来。 行步间,一辆满载芦苇的拖拉机歪歪斜斜地奔跑过来。它被庞大的芦苇覆盖着,笨重逶迤地行走,像是一个背负着沉重包袱的人。又到了收割芦苇的季节。在岛沿边的水洼地里,一片片的芦苇被割倒捆缚在一起,一辆收割机在繁忙地跑来跑去,工人们低着头在打捆。芦苇是岛上的特有物种,是具有野性和劣根性的植物。洒下一粒芦苇籽,它就会繁衍出一片芦苇林。岛在长江水的涨落之间恰如其分地应和了芦苇的生长周期。不难想象到,当春天来临的时候,一个个芦苇苞从湿地里使了些暗劲地钻出来,到了夏天则是一个疯劲地生长,把岛的沿线围成一个弧线的芦苇圈。如果没有去过别的长江湿地,在岛上见到这样一大片的芦苇地,看到成林的芦叶随风轻舞,芦絮在天空漫扬,真是灿烂美妙的景象。 岛上还是有些动物的,带着好奇去问岛上的居民,说岛上有兔子、黄鼠狼、野鸡之类,尤其以鸟类居多。当我眺望树梢时,真还发现了头顶有那么一个鸟巢。粗糙的窝底,几根横枝支撑着,周边用草茎包裹,这就是一个家,孤岛上的一个小小的家。 倘使是孤岛必定有其神秘性,这并不是电影里所虚幻的鬼神色彩,而是其独有的地域特征所赋予的天然性。这样一座孤岛濒临长江,沟沟岔岔里被水拥簇着,满岛充斥着水的文化属性。湘北地区在旧时代是备受水煎熬的,姑且不说洪灾之难所带来的离开故土之痛,单是这水中的血吸虫就缠绕了许多人的一生。“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当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那种瘟神所带来的灾难性的毁灭,曾经让一个时代的人血液在这种虫子的摧残下饱受痛苦。 我的父亲是一个血吸虫病的携带者。每年父亲都会去专门的血吸虫病医院接受治疗。每到这个时候,父亲都好像要去远方一样,一个人默默地收拾行李,带着一股无比的悲怆感离开家去县城,这已经成为父亲每年的必修课。我们去医院看望父亲的时候,父亲往往会呆坐在病床上,耷着头无精打采地和我们对视。刚服完小药丸的疲惫感和精神上的恐惧感笼罩着父亲的全身,父亲的身体一辈子永远不会离开这种虫子的缠绕,药效的作用仅仅是缓解压制住虫子的侵蚀和带来的其他副作用。父亲的一生就是与血吸虫病的抗争史,幸好的是父亲能够战胜血吸虫病侵扰,没有给他的生命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很多人却是无法战胜血吸虫病的,从而导致一个家庭的罹难。我曾真实感受到这种病带给一个家庭的颠覆性灾难。我清楚地记得我所生活的小村庄,有一个颇受村民尊敬的村会计得了血吸虫病,查出这种病症时他已经进入了晚期。他的脸上呈现出焦黄的面容,周身浮肿,鼓着一个硕大的圆肚,他只能接受虫子的肆咬和死神的临近。最后,他坚持不了几月,撒手而去。他的离去让这个家庭遭受了妻子的改嫁、儿女的失学、老母的悲伤,他最溺爱的儿子成了村里游手好闲人,再没有人去管束得住他,后来他因为偷盗进了监狱,两个女儿出去打工没有了音讯。在人类的疾病史上因为时代局限带来的灾难注定无法避免,这是人类与疾病抗斗必须经历的阶段,在这种永无停歇地抗斗中才会见证人类的进步与伟大。 我曾记得小时候对血吸虫病的无知无畏,那时会在水渠边搜集一个个血吸虫的寄生体钉螺,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盛放着,用一根竹签拨来弄去,感觉钉螺体上覆盖着的一个个漩涡是极具美观的图形。直到父亲一声断喝,一手将瓶子扒去,痛骂道,你还知不知死活啊!我才蓦然惊醒,原来这美丽的钉螺居然是邪恶的附体,再也不敢去触碰钉螺了,赤脚在河畔行走时,心里也平添了许多必然的恐惧。 孤岛是血吸虫病的多发区,有人曾煞有介事地对我说,岛上的许多老住户十之八九都是患有血吸虫病的,这在整个湘北地区是最为严重的。当时这里曾是疫区,那时血吸虫病的防治知识也没有普及,下河游泳、撒网捕鱼、田里劳作都是极易感染的。我无法想象,这种病痛曾经带给整个岛上原始居民多大的恐慌,一个人的咳嗽或许会带来整个岛上的振动,一个人的离去会让整个岛上的居民陷入无比的疼痛之中。在我的狭小生活圈子里,会遇到一些岛上出来的移民,他们的一生确实伴随着这种病虫的侵袭。如果说水患是岛的一个心结,那么血吸虫病是岛的另一个心症。只是这种病症的困扰已经成为一种过去的历史,如今瘟神已经远离我们而去了。 当我在岛上行走之时,我会想起这些沉痛的事情,一段往事在干净的土壤上消散了,每走一步,那些脚印都会离我远去一些,那些窥不见的阴暗处,水草丛生,流水静静地慢淌着,时间与脚印伴随着流水哗然逝向远方。 夜色渐起,月光从树丛上照射下来,影影绰绰地将一个个斑圈投射在叶瓣上、残垣间,整个岛上瞬间笼罩出一丝淡黄的色彩。树林里泛起一层薄薄的迷雾,恍若滋生出一个美妙的仙境之所。远处,几个砍伐芦苇的工人生起了一堆闪亮的篝火。秋意渐浓,寂静的孤岛变得更加平静,江水在堤岸边巧音暗奏,让岛沉浸在夜晚的孤寂之中。 我踏上回归的机帆船,回头望去,身后留下了一个黑黢黢的缩影,有些模糊,又是那样清晰。 孤岛就在那儿。 我来过,又似曾从未来过。 一我是从长江下游的某一段江面飞过去的。江面辽阔,一眼望不到岸。秋风习习,裹挟着江水的阵阵凉意。远望不见船和人,近也看不到人和船。站在这条突突突喘着粗气的机帆船上,面对如此浩淼辽阔的江面,一切显得那么渺小,渺小得像小时候折的纸船孤独地游荡在阔大的脸盆里面。人也变得渺小起来,从坚硬的甲板向天空眺望,猛然看见一只无名的翔鸟从头顶飞去,便狭隘地感到自己如同这鸟儿荡然地从江面上飞过去,飞向了那座熟悉而陌生的孤岛。这是第几次登上孤岛,我已记不清楚了。只隐隐地记得,十年前我曾随一群文友初次登上岛来,满眼见到的是一栋栋用圆圈标记的“拆”字房屋,一排排修长的落叶水杉树,一棵棵匍匐在地的低矮蕨类植物。很少见到岛上居民,一切显得那样安静和阖然。仿佛是一群贸然的“入侵者”,我们肆意地行走在被雨水浸润过的沟叉边、陡坡上、树林间,驶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境地。此次,我选择了一个人去岛上。这样的选择,我更多地是带着探究意味去接近孤岛。像作家安逸的《孤独是一座岛》中所写,“每一颗孤独的心,都是一座遗世独立的岛屿,等待着一个跋涉而至的灵魂。”“岛”作为这块四面环水的陆地,焕发出一些迷离神秘、原始朴素的色彩,诱发我强烈地想去嗅一嗅它的气味。我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美剧《迷失》,讲述的是一艘飞机坠落在太平洋岛屿之后,引发一系列夹杂在过去与现在与未来之间产生的情感纠纷、人性交织以及一些科幻色彩的剧情。剧中充斥着野兽的掠夺、惊悚的谋杀、爱与恨的纠结等等,让孤岛赋予了众多的俗世元素和变幻莫测的意味。此刻,我所面对的孤岛却是那样自然而真实,既没有神奇迷幻的传说,也没有众多纷纭的剧情。不管世事如何变化,它就是那样客观真实地依偎在长江奔涌不息的浪涛之中,孤独而坚定地做着“江心岛”。它的存在就是一座岛。江水滔滔。孤岛依然。二岛的名字叫集成岛,距华容县城五十公里许,像在长江流域中嵌入的一个楔子,它的历史与未来都融合在江水涨落之间,它的隆起与收缩都因长江流域的改变而变化着。县水利志记载着:集成垸,位于华容县东北长江车湾裁弯之新江北岸,形如履迹。南临新江,北环故道。故道上下口淤塞,已陆连监利。集成岛的前身即是集成垸。湘北称垸之所皆是围水而成,集成垸是围长江水而成的,是长江故道改道形成的陆地。史料记载,一七七五年原集成乡修建“合成垸”,从此掀开了以江为食和饱受水患困扰的抗争史。道光十一年,溃白沙洲、韩家和吴家大围;光绪三十四年,溃刘家垸;一九四八年,溃谢家码头;一九四九年,溃邬家祠堂……特别是一九九八年湘北地区遭遇特大洪灾,华容县只能泄洪避灾,集成垸全境成泄洪之所,垸民无奈举家全部搬迁,分散安置在县域其他乡镇。至此,集成垸不复存在,俨然成为一座独立于长江之中的孤岛。但垸民中的极少数居民颇怀古旧之情,待水退之后,又复返岛上。再加上岛已具天然湿地之势,适合芦苇之类的植物生长,人工繁殖之后,岛已成大片芦苇茂盛生长区域,县政府遂基于多种因素考虑,建立了专门的管委会和湿地保护局维护岛域治理。所以,这一块空旷而孤独的土地,还是在县境之中独立而有秩序地存在着。只是些许居民反复劝说仍没有离岛的意愿,而至今尚无大水袭击此地之险。居者自居,外来者无意,自居者已习惯老旧的生活状态,形成了现今自然而然的生活境况。接我上岛的是一个有些年岁的大姐。大姐生活在岛对面的江岸,原本是岛上的居住者。溃垸后,大姐就地安排在江对岸居住,承包着长江摆渡的经营。当我看到大姐时,她正从江岸过来,江风在她的脸上镌刻下鲜明的印记——黧黑而瘦削的面容,一条条褶皱刀刻般从她的脸上纵横穿插而过,说话间,空枯的眼神不时会迎风闪烁。她领着我从沙地沿着江堤彳亍而行,刚下过雨的江岸上满是盛满牛脚板印大小的水窟窿。我问她,每天要摆渡几次?她说,每天上岛和出岛的人很少,也就十来个。她基本上是上下午各摆渡两次,其余时间将机帆船泊在江两岸,除非遇有包船之时,一般很少有独自涉江者,而且过江者是熟人居多。再问她,这样的生活维持得下去吗?她一脸上木然地说,六十多岁的人干不了别的,这里又没什么农活可干,她和儿子两个人摆渡,生活还是勉强能应付过去的。说完,她站在甲板上松开泊绳,儿子稳稳地坐在驾驶舱里,她挥动一面鲜红的小旗,船听话似地调转船头向对岸驶去。上岸后,我尽量放慢脚步,走向临岸堤的一所房子。房子是一个小卖铺,门口坐着三个五十岁光景的汉子在打纸牌。我走进屋内,一个“7”形的柜台里摆放着香烟、方便面、饼干之类的货物。问有矿泉水吗?一个老妪将我带进里屋从一个盒子里摸出一瓶矿泉水,嘞,只有怡宝。沿着入岛的小路前行,眼前是间隔的老房子,其间许多已是破败多年,一些屋顶已经掀开,或是只剩下一面残墙,又没有倒掉,窃窃地偎依在沟叉边、残田旁,或是突兀地矗立在一排瘦长的水杉树前面。几间完好的红砖瓦房里倒是住了几户人家,一辆斑驳的自行车随意地靠倒在墙角,有几只鸡正从禾场上向屋后跑去。屋内陈设极为普通,昏黄的阳光下,四方桌、蛇皮袋、打鱼的网罩默然地停伫在那里。门外,一个老娭毑正在墙角纳鞋底,从她的身旁走过,她不抬头,依旧默默地将针线从鞋底穿进来又穿出去。在沟渠边上坡处,我突然看到一个裹着花布巾头顶戴着竹斗笠的中年妇女赶着一群羊下坡去。慢悠悠而过的羊群,丝毫不受外来者的惊扰,径直从我面前经过。牧羊的妇女拿着扬鞭作势要驱赶跑偏的那只羊,羊似乎收到了讯息,赶紧回到正途上来。这是一副多么美好的生活景象啊!我想,只有内心安静生活的人才会享受这般寂静,这种安静场所不是我等裹挟着满身世俗尘土味的人能够享用的。在这个世间上,抛去物欲的焦躁、俗世的缠绕,保持从从容容、安安静静、顺其自然的生活状况其实是一种超脱而美好的境界。三说是孤岛,其实也不是那么“孤”,毕竟有少许人生活于此,只是偌大的三十多平方公里境地,每天仅穿插游走着这少量的人,岛还是有些“孤”的。我满眼所见皆是绿色,到处都是树丛和其他一些不知名字的植物。据有人统计此岛上的植物种类竟有万种之多,究其因是因为此为湿地,适合多种植物生长。岛上的植物除了当初植下的水杉、杨柳之类外,大多是无以名状的匍匐类植物,属蕨类科。长的扁的椭圆的叶子,蜿蜒曲直的根茎,随性地蔓延在土洼坡林间,有的地方颇有些阵势,绵延成一片汪洋的绿色,用脚漫过去须踩出一条小径来。我无意破坏这些天然的景象,只是绕着绿地走开,俯身下去,一溜儿散开的秋菊绽放出小骨朵,煞是耀眼。那些树并没有脱落出季节的特性,还是一个劲地展露出绿意盎然的景象。走在岛上,一年四季恍若行进在春天里,阳光从树林间斜斜地照射下来,铺洒在植物周身上,阳光的美好一览无余地优雅呈现出来。行步间,一辆满载芦苇的拖拉机歪歪斜斜地奔跑过来。它被庞大的芦苇覆盖着,笨重逶迤地行走,像是一个背负着沉重包袱的人。又到了收割芦苇的季节。在岛沿边的水洼地里,一片片的芦苇被割倒捆缚在一起,一辆收割机在繁忙地跑来跑去,工人们低着头在打捆。芦苇是岛上的特有物种,是具有野性和劣根性的植物。洒下一粒芦苇籽,它就会繁衍出一片芦苇林。岛在长江水的涨落之间恰如其分地应和了芦苇的生长周期。不难想象到,当春天来临的时候,一个个芦苇苞从湿地里使了些暗劲地钻出来,到了夏天则是一个疯劲地生长,把岛的沿线围成一个弧线的芦苇圈。如果没有去过别的长江湿地,在岛上见到这样一大片的芦苇地,看到成林的芦叶随风轻舞,芦絮在天空漫扬,真是灿烂美妙的景象。岛上还是有些动物的,带着好奇去问岛上的居民,说岛上有兔子、黄鼠狼、野鸡之类,尤其以鸟类居多。当我眺望树梢时,真还发现了头顶有那么一个鸟巢。粗糙的窝底,几根横枝支撑着,周边用草茎包裹,这就是一个家,孤岛上的一个小小的家。四倘使是孤岛必定有其神秘性,这并不是电影里所虚幻的鬼神色彩,而是其独有的地域特征所赋予的天然性。这样一座孤岛濒临长江,沟沟岔岔里被水拥簇着,满岛充斥着水的文化属性。湘北地区在旧时代是备受水煎熬的,姑且不说洪灾之难所带来的离开故土之痛,单是这水中的血吸虫就缠绕了许多人的一生。“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当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那种瘟神所带来的灾难性的毁灭,曾经让一个时代的人血液在这种虫子的摧残下饱受痛苦。我的父亲是一个血吸虫病的携带者。每年父亲都会去专门的血吸虫病医院接受治疗。每到这个时候,父亲都好像要去远方一样,一个人默默地收拾行李,带着一股无比的悲怆感离开家去县城,这已经成为父亲每年的必修课。我们去医院看望父亲的时候,父亲往往会呆坐在病床上,耷着头无精打采地和我们对视。刚服完小药丸的疲惫感和精神上的恐惧感笼罩着父亲的全身,父亲的身体一辈子永远不会离开这种虫子的缠绕,药效的作用仅仅是缓解压制住虫子的侵蚀和带来的其他副作用。父亲的一生就是与血吸虫病的抗争史,幸好的是父亲能够战胜血吸虫病侵扰,没有给他的生命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很多人却是无法战胜血吸虫病的,从而导致一个家庭的罹难。我曾真实感受到这种病带给一个家庭的颠覆性灾难。我清楚地记得我所生活的小村庄,有一个颇受村民尊敬的村会计得了血吸虫病,查出这种病症时他已经进入了晚期。他的脸上呈现出焦黄的面容,周身浮肿,鼓着一个硕大的圆肚,他只能接受虫子的肆咬和死神的临近。最后,他坚持不了几月,撒手而去。他的离去让这个家庭遭受了妻子的改嫁、儿女的失学、老母的悲伤,他最溺爱的儿子成了村里游手好闲人,再没有人去管束得住他,后来他因为偷盗进了监狱,两个女儿出去打工没有了音讯。在人类的疾病史上因为时代局限带来的灾难注定无法避免,这是人类与疾病抗斗必须经历的阶段,在这种永无停歇地抗斗中才会见证人类的进步与伟大。我曾记得小时候对血吸虫病的无知无畏,那时会在水渠边搜集一个个血吸虫的寄生体钉螺,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盛放着,用一根竹签拨来弄去,感觉钉螺体上覆盖着的一个个漩涡是极具美观的图形。直到父亲一声断喝,一手将瓶子扒去,痛骂道,你还知不知死活啊!我才蓦然惊醒,原来这美丽的钉螺居然是邪恶的附体,再也不敢去触碰钉螺了,赤脚在河畔行走时,心里也平添了许多必然的恐惧。孤岛是血吸虫病的多发区,有人曾煞有介事地对我说,岛上的许多老住户十之八九都是患有血吸虫病的,这在整个湘北地区是最为严重的。当时这里曾是疫区,那时血吸虫病的防治知识也没有普及,下河游泳、撒网捕鱼、田里劳作都是极易感染的。我无法想象,这种病痛曾经带给整个岛上原始居民多大的恐慌,一个人的咳嗽或许会带来整个岛上的振动,一个人的离去会让整个岛上的居民陷入无比的疼痛之中。在我的狭小生活圈子里,会遇到一些岛上出来的移民,他们的一生确实伴随着这种病虫的侵袭。如果说水患是岛的一个心结,那么血吸虫病是岛的另一个心症。只是这种病症的困扰已经成为一种过去的历史,如今瘟神已经远离我们而去了。当我在岛上行走之时,我会想起这些沉痛的事情,一段往事在干净的土壤上消散了,每走一步,那些脚印都会离我远去一些,那些窥不见的阴暗处,水草丛生,流水静静地慢淌着,时间与脚印伴随着流水哗然逝向远方。五夜色渐起,月光从树丛上照射下来,影影绰绰地将一个个斑圈投射在叶瓣上、残垣间,整个岛上瞬间笼罩出一丝淡黄的色彩。树林里泛起一层薄薄的迷雾,恍若滋生出一个美妙的仙境之所。远处,几个砍伐芦苇的工人生起了一堆闪亮的篝火。秋意渐浓,寂静的孤岛变得更加平静,江水在堤岸边巧音暗奏,让岛沉浸在夜晚的孤寂之中。我踏上回归的机帆船,回头望去,身后留下了一个黑黢黢的缩影,有些模糊,又是那样清晰。孤岛就在那儿。我来过,又似曾从未来过。

文章来源:长江流域资源与环境 网址: http://cjlyzyyhj.400nongye.com/lunwen/itemid-14654.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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